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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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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眾人遂皆點頭附和, 禦座上的少帝一聽能將一切交予方侯亦是心頭一松喜不自勝,唯獨垂簾之後的那個人憂思重重、卻知自己萬萬不可如此去做。

……她不能將他一人推出去。

十年之前婁嘯抗命、他為從胡人刀下護住百姓不惜舍身而入上梟谷,如今幾乎同樣的困境擺在眼前, 她根本不必想便知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可江南的形勢已經變了。

百姓寧舍江北也不願再被拖入戰火,“還於舊都”是個被過分擡高的虛妄念想, 早已不僅僅是一城一池的得失——這樣的虛妄會將所有人緊緊束縛, 同時也給了敵寇制約脅迫的籌碼,朝廷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此刻無論是進是退都必會引來燒身之禍。

……他又怎能再憑一人之力扛下這兩難的千鈞重負?

她不一樣。

她只是一個與天家無涉的外姓女子,是替少帝鋪平來路的工具、是替皇朝抵擋災殃的傀儡,倘若天下人的怨責謾罵必得有人承擔背負, 那麽她正是比任何人都更合適恰當的選擇。

“……太傅謬矣。”

她開了口, 金殿之上唯有這道女子柔弱的聲音頂天立地。

“北伐還都茲事體大, 豈可盡由一介臣子裁決定奪?陣前軍機固然多變,然為君治國之道卻終如一。”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今若我朝為得一城之利而舍萬民性命、他日萬民棄我便是理之自然, 我朝不做殘暴不仁淺陋短視之事,亦不會授人口實而留罵名於青史。”

說到此處垂簾之後人影微動、下一刻群臣便聞珠玉叮咚之聲,竟是左右女官挑起簾幕現出太後真容, 文武百官皆匆忙垂首不敢直視、少帝亦驚訝地起身上前恭敬攙扶;她一步一步踏下禦階行於太傅身前、親自伸手將對方扶起,陳蒙擡目與她對視, 蒼老的眼底隱藏著深重的銳光。

“孤當命方侯以岐州百姓性命為重, 棄長安而還朝……”

宋疏妍亦目不斜視與他對望。

“……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如何?

陳蒙面無表情,心底的思慮卻早盤根錯節層層堆疊。

——他最想得到的結果是什麽?

收覆中原驅除胡虜自是上上之選,可誰都知道大周國力衰弱已無力再支撐北伐一戰,方獻亭能撐到現在已是十分不易、若非此前兩次截獲鐘曷自隴上運往長安的糧草大軍恐早已被活活餓死;只是人力所能創造的奇跡終歸有限, 眼下江南人心已亂、大周要收覆失地恐要再等上數年甚至數十年,既如此方獻亭這等強臣的去路便顯得尤為重要。

倘他一帆風順奪回長安、方氏人望必空前絕後如日中天, 且誰人能保證他絕不會擁兵自重占據西都謀朝篡位?胡人於此刻拋出的制衡之法於朝廷而言或許也並非全是壞事——方獻亭若進,便是親手屠戮岐州百姓,從此身敗名裂一切所據化為烏有;而若他退,江南萬民便會將無功敗退之怒盡數宣於潁川方氏一身,身在金陵的天子自可高枕無憂,期年之後易帥北伐、國中腹心當更為安泰。

而此刻太後的意思卻是要替方氏扛下這敗退後的天下之怨。

他二人也實在有趣,回回都願奮不顧身為對方舍去自己,郎情妾意至死不渝、比坊間戲裏演的更精彩上百倍——可他們把先帝當什麽?把陛下當什麽?大周是衛氏的大周!是天下人的大周!區區一對私通茍且的奸丨夫丨淫丨婦、怎配妄言大義而將之當作相互推讓以示恩愛纏綿的工具!

多論一句都臟了他的嘴!多看片刻都汙了他的眼!

陳蒙心中幾番起伏,看向宋疏妍時神情卻依舊平靜——她不明白,打從她決意背叛先帝與方獻亭通奸的那一刻起他們便不可分割,一方的罪責將同時重重落在另一個人肩上,只等一切真相大白於天下便可一一被清算了結。

“太後所言極是……”

他垂下眼睛對這個汙穢不貞的女子行禮,心中計算拿捏著終局降臨的分寸時機。

“……老臣皆從聖命。”

光祐二年十一月十六,北伐軍在歷時近一年的艱難征戰後終於還朝。

長安未覆,然金州、梁州、商州、蒲州皆已重回大周治下,鐘曷之子鐘濟被殺、偽朝之勢已遭重創,此戰無論如何都可算是大勝;只是江南人心卻已被長達兩百餘日的重稅重徭折磨得疲敝不堪,朝廷軍入金陵城時道旁是罕見的靜默蕭條,卻不覆過去每每迎候君侯時的熙攘熱切了。

人人都有一雙麻木的眼,空洞倦怠地看著風塵仆仆的征人離去又歸來,他們腳下走的每一步都踏著他們用血淚換來的財帛糧食,他們之中死去的每一人都是他們親手養育的無辜孩童。

他們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可結果又是什麽呢?

一年又一年戰火連天,一次又一次無功而返……長安明明已經近在咫尺,為什麽卻要放棄唾手可得的昔日舊都?那是中原龍脈!那是王氣所在!沒有長安還談什麽大勝?還談什麽社稷中興?

他們的一切都被浪費了!

禍首就是臺城中那個宋家的小太後!女子主政終歸不成體統,哪比得男子大智大勇多謀善斷?只聽胡人幾句威脅便嚇破了膽、匆忙下旨將神略軍召回千機府,分明就是在此關鍵之時拖了大周的後腿!

惜哉!痛哉!

痛苦之後湧起的是憤恨,人人都以為是自己被辜負、卻不知造就這一切癲狂的根源只在心底無邊的恐懼——倘若他們當真永遠無法奪回長安呢?倘若偌大一個中原從此就真的不再屬於漢人了呢?倘若有朝一日胡虜果真打過大江一線、連金陵都不覆存在了呢?

……他們該怎麽辦?

還有誰……可以再最後保護他們一次?

宮門內外天地迥異,朝廷與百姓不同、無論如何都不會承認光祐二年那場北伐是一場痛徹心扉的惜敗,相反更要體體面面張羅起一場慶功大宴,賀江北四州重回大周版圖。

入夜之後乾定宮中燈明如晝,群臣百官皆似年前賀歲一般於席間推杯換盞,太後與少帝都到了、唯獨遠歸的君侯遲遲不曾露面,聽聞今日他入城後便獨自回了侯府閉門謝客,或許亦視今日之事為恥、不會赴宴了罷。

宋疏妍也知道的……他不願來。

打從她下詔命他棄長安還朝的那日起他便不肯再在奏報之外寄來信箋了,直到幾日前才終於有罕見的一封,展閱後卻只見很短的一行字——

“歸期已定,不必相迎。”

她不知那句“不必”是什麽意思,或許他是惱了、不滿她為逼他南歸而命千機府強行將神略軍召回,也或許他只是怯了、不願她親眼看見道旁百姓眼中的失望與怨恨——她疼痛又惶恐,幾近一載的分別實在太久,她的確感到自己就要撐不下去了。

但她還是聽了他的話,白日裏只讓少帝一人去犒賞三軍。他如今年紀漸長、她也有意要將朝政漸都歸還,扶清殿與宮門相距甚遠,她只能聽到三軍禮見天子時如洪鐘般回蕩的高呼,卻不能窺見半點那人夜夜出現在她夢裏的面容。

此刻她坐在珠圍翠繞的金殿裏、正是這世上最後一個不曾與他重逢的人,心底的熱意早已冷去了,唯餘孤獨翻湧得與當初剛嫁去洛陽時一般厲害——她不知該去何處尋他,也不知該如何謀得一個答案,說到底他們之間任何事做決定的都是他,十年前在江上他要分開就分開、在錢塘他要相守便相守,十年後在此處他也同樣來去自由,被道道宮墻困住的人從來都只有她一個罷了。

可最後……他還是來了。

從明燈之外寒涼的夜色裏,從月光之下空曠的禦庭中,矜貴的紫袍是無上權位的殊榮,那時瞧著卻莫名顯得寥落起來——他瘦了很多,幾乎就像當年在洛陽宮中再見時一樣瘦,峻厲的目光有種說不出的蒼冷,仔細想想也實在與十多年前那個“金羈絡駿馬,錦帶橫龍泉”的晉國公世子相去甚遠了。

大殿之上倏然一默,大約群臣那時都感到了一絲微妙的恐懼,唯獨陰平王冷冷勾唇輕蔑一笑、目光又與老神在在坐在隱蔽處的太傅一瞬相交;宋疏妍並沒瞧見這些,一顆心在餘光瞧見他衣角的那一刻便被揪到最緊,他的消瘦令她心疼,而他眼底分明的黯淡又讓她無助得想哭。

……三哥。

她在心底大聲地叫他、可其實自己也不知叫他究竟要做什麽,人都說什麽“欲語淚先流”,她卻連眼淚都是不被允許的;她看著他下跪,看著少帝神情為難地給他封賞,看著他面無表情地重覆著自先帝在時便許下的“拒不晉爵”的諾言,一切都跟過去一模一樣,可又好像已然漸漸面目全非。

他並沒有看向她,她也無力再去探究這種回避背後的緣由——她只想擁抱他,拼命地、用力地、歇斯底裏地、罔顧體統地擁抱他,這世上總要有人真心實意地為他的歸來慶賀,無論他是否帶回了勝利,也無論他自己是悲是喜。

“孤有些醉了,要去更衣……”

她聽到自己這樣告訴身邊的少帝,聲音微微顫抖、其實那時多少已算有幾分失態,她想坐在下首的那人一定聽懂了她的暗示,只是不知會否如她所願與她相見罷了。

“若孤回來得晚了……陛下便自命他們散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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